金锁记

日期:2010.01.01 点击数:9

【类型】期刊

【刊名】长江文艺·最小说

【关键词】 出现在 镶边 电影 金色 法国 头发 思想者 克洛 罗丹 阳台

【摘要】我十九岁那年考上Z大,母亲明确地向我表示,家中没有多余的“闲钱”供我继续念书,本来还指望我早点儿出去打工,如果我执意要念书,她也不会阻拦,但只能负担学费。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歉意,一副“仁至义尽”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从来不曾亲昵,表面上是冷淡如水的关一系,实质上也没有任何深厚的情感。从小穿着雪纺蓬蓬裙被牵在手里嗲声嗲气地叫着“妈咪”,另一只手上还摇晃着一只毛茸茸的卡通公仔,那是有钱人的戏份。生活的穷困磨灭了热情。她对我的养育,不过像是在完成自己最基本的任务。 既如此,我也没有多余的话讲。面对她这道两难的选择题,我也只能避重就轻。我那时虽然年少,已经懂得最直接的利益权衡。如果辍学去打工,无疑是从受保护对象的学生群体瞬间被推到残酷的社会上,成为苟且偷生的蚁族;选择去读书,一边兼职赚生活费,熬个几年,或许还有出头的一天。 于是每个工作日和非工作日的早晨或者傍晚,我换上一套做工粗糙并且不大合身的工作服,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里站上四五个小时,对每个进门的客人露出标准的微笑。 在那里我认识了佳桢。这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少女,几乎每天变换着一个发型过来买早餐或者零食,不同的发型配合不同的衣饰,还有装早餐和零食的不同风格的包包。做女孩做到像她这样也算很会折腾了,也许她每天花在装扮和考虑如何装扮上的时间比我打工的时间还长。我这样想着,看着她笑了一笑,她也不明底细地回我一个善意的笑容。第二天过来的时候,她买了一些巧克力,结账的时候突然问我: “你看我最近是不是胖了?” “不会啊,刚刚好。” “是么,我觉得胖了。” “那么担心的话,不吃巧克力算了。” “谁让你这儿的巧克力老打折!”她的声音甜软发嗲,是漂亮少女常常用来对付男生的那种口吻。 我扁嘴耸肩,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 那种礼品装的巧克力,即使打了折扣也让我觉得吞下它必有一种微妙的罪恶感,但那是她生活里琳琅的却也不可或缺的众多小乐趣之一。 一周后,我到学校办公室领助学金。本以为手续会非常简单,之前需要的什么××证书、××证明也已经全部交齐。到了目的地,却被告知要开会,于是被领到某个大型演讲室里。推门而进,台上齐刷刷地站了一排寒酸子弟,台下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女,自然是某某企业家、某某领导之类的人物。虽然迟到,我还是被及时推到台上,插入那排学生之中,每人分发了一个巨大的红色信封,是那种红得简直刺目的颜色,然后与领导亲密地握手、微笑,台下的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着。 “领导”来到我的面前,把最后一个红色信封递给我,同时伸出肥厚的手掌捏住我的手笑道: “努力学习!!努力学习!”然后又把手亲密地搭在我肩上,面朝台下慈祥地微笑。台下有摄影师在轻声提醒:“举到胸前!信封!举到胸前!”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想把手里这尺寸和颜色夸张的信封撕得粉碎,叫嚣着“我他妈不玩了”然后夺门而出的冲动。我的目光往台下扫去,看见就在最前排的位置上,佳桢就坐在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身边,并且坐姿端庄,俨然一副社交名媛的气势,而旁边的空位,显然就是此时站在我身边的领导的。我愣了一下,她已经和我目光接触,同时有点儿尴尬地笑了一笑。 傍晚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助学金拿到没有。我淡淡地回答:“拿到了!”她也淡淡地说: “那就好。”我没有多余的话讲,我知道她的脾气,从她身上我从来得不到任何安慰,搞不好还给她指责两句,说我太耐不住性子。这个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如今已经美_人迟暮的女人,总是教导她的女儿说 “做什么事情都要目的明确,去除所有多余的细枝末节。”我不知道她的人生究竟被多少细枝未节绊住了脚,以至于有如此强烈的感慨。而我,是否也算是她的“细枝末节”? 我后来知道了佳桢是市里某某领导的女儿,就读于Z大的艺术系,而她父亲,正是那批助学金最主要的捐款者。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那点儿可怜的施舍:领导们需要靠这类微不足道的付出来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而我需要钱,我也付出了我的尊严去建立对方的形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 这只是一笔交易。我努力安慰自己,实际上我也说服了自己,所以再见到佳桢的时候,我已经扫光了之前的尴尬和顾忌,转而努力地向她推销最新款的巧克力盒。 可是千金小姐们不会明白这一点。她们被幸运的光环和幸福的谎言编织、围绕并保护着,她们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才能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而也许她们一辈子也没有这种必要——她们会一直生活在那样的幸运中,继续天真善良得令人觉得可耻,并时常做出一些没有必要的善举,来维护自己一颗“童话般纯洁”的心灵。 比如佳桢,在我已经把之前“施舍典礼”上的“细枝末节”忘怀的时候,她却耿耿于怀地反复捏着一支巧克力棒,不无唐突地对我说: “那天的事情真不好意思,我爸爸就是那样的,他就是好面子,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只是“好面子”么?但我故作轻松地笑道: “没事,我没往心里去。”——后面没有说出来的半句是:往心里去的似乎是你自己吧。 隔了一会儿,她说: “我妈妈有个女朋友,最近在给她的小孩请家教,找不到合适的,我想不如你去试试。”又补充道,“当然报酬是不低的,总比在这里做要强一些!” 我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考虑的,不过这条巧克力已经被你捏碎了,我想你还是把它买下来吧,要不然老板可要骂我了!” 她终于释然地笑起来。 我其实并不讨厌佳桢,我并没有穷人惯有的那一类仇富心理,这个社会自有它的游戏规则,怨天尤人只是最不理智的做法。况且,她意外地给了我一份更好的兼职,并且更为轻松,让我省下不少时间专心学业。 以后我只需在每个周三和周日的下午坐十分钟的公车到某某别墅区给两个小孩教一点儿简单的英文,陪他们做做小游戏,就可以拿到足够的生活费。有保姆斟茶递水,女主人也非常友好,是那种懒散惯了的家庭主妇,只要看见小孩子乖乖坐在那里就已经心满意足。 同在这一家做家教的还有另一个叫肖卓的Z大男生,长得并不高大,五官却非常柔和,脸上小小的婴儿肥,单眼皮下清澈的眼睛,每个周日比我早两个钟头过来教钢琴,是佳桢同系的同学兼男友。 我们虽然每个星期都有机会碰到,交谈的机会却很少。有时候我早到了十几分钟,和女主人在客厅坐着聊天,一边听着房间里传来的钢琴弹唱,一个大男孩和两个小孩的笑声;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望过去,那边的琴房里阳光正好,对着窗外的摇曳的花树,画面干净明媚如同春光。 女主人一边织毛线一边和我说话——天知道她为何这么热衷于这项无聊的活计,大约觉得是体现母爱的最佳形式,我小时最讨厌母亲织的毛线,因为款式老土,颜色单一,穿到学校里掉价,一看就知是DIY;等我再长大一些,开始懂事的时候,她却不再织毛线。女主人一边心不在焉地织着,时常拆掉一两针重来,突然开口问我交朋友了没有。 我说: “这个,倒是没有。” 女主人道. “那赶紧找一个呀,你条件这么好,上大学哪能不谈恋爱,要不要王阿姨介绍一两个给你7” 我自然知道和这一类的中年妇女聊天,聊来聊去无非总还是这个话题,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回答她: “王阿姨,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谈恋爱才上大学的。” 女主人道 “我也没有这么说啊……”隔了一会儿,她呵呵笑起来, “你不懂!你一定以为,我是在鼓励你去玩吧?” 在身后传来的一段《献给爱丽丝》的背景音乐里,她继续说道: “你们Z大我是知道的,华侨多,有钱人也多,根本就是个准社会关系网,也有不少女孩子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不是为了找个底子厚的把自己嫁出去,难道真是为了念书么?现在大学里学风这么差,也未必都有那么好的定力去把书念好;哪怕念好了,现在大学生往马路上一抓一大把,挤人才市场挤破了头,找个两三干块钱的工作做牛做马地贡献自己的青春,竞争少得可怜的一两个晋升的机会,你难道愿意要那样的生活吗?我是好意提醒你,可别怪我说话太直。” 我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想不到这慵懒的女人还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正感慨着“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继续说下去, “就拿里头这个男孩子来说吧,他要是将来真和佳桢在一起,人生不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吗?”

【年份】2010

【期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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