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或迁徙[报人散文奖]
【类型】期刊
【作者】马莉
【刊名】美文·上半月
【关键词】 居住 广州 电台 广东 搬家 屋宇 写作 迁徙 公共汽车 诗歌评论
【摘要】马莉 马莉 生于广东湛江,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马莉诗选》《金色十四行》散文集《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夜间的事物》《爱是一件旧衣裳》《词语的个人历史》等。2003年荣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现供职于《南方周末》报社。 在一间屋字里居住,我每天看见我走进一间屋宇的姿态。我知道一座屋字的所有门窗都要在一些时间里敞开以及它们必须敞开的原因和秘密。一座屋宇就是一个人身体的隐蔽之所。一个人内心的言说和他的所有秘密都是在这个人的屋宇里呈现,在墙壁上面,在地毯下面,在走廊的过道里,在一个抽屉和另一个抽屉之间,在浴室巨大的镜子上……是这些影子触动了我,有时候,屋字的上空翻动着大朵大朵阳光的影子——那些影子悠闲而缓慢地穿过门廊前的一块玻璃和另一块玻璃,穿过一棵夏天的果树和果树上纷纷摇晃的叶子以及穿过我的身体,手,面庞和脚下的道路以及路边的细沙和碎石,轻轻地擦着宽阔的水泥马路的地面,并且弥漫而过。 在一间屋字里居住,我要掌握开启这座屋宇的钥匙。此刻,我就要走进我的屋宇里。许多写作的女性早就知道而且十分熟悉弗杰尼亚·伍尔夫,她说女人应当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多年前,我已拥有了一间完全属于我的“自己的屋子”。我的屋子很大,它拥有两个阳台,一个向南一个向东;它还拥有一个很大的浴室以及一个很大的客厅和一个小巧玲珑的餐厅……在这座屋宇里,我还拥有一间十分隐蔽的只属于我个人的写作室,它在卧室的最里面,它的窗子是敞开式的,朝向东方,从透明的玻璃望出去,夜晚,无论是坐在书桌前或者躺在大床榻上,都可以看见窗外高高悬挂的月亮。而在白天呢,可以看见一大片绿色的草地和玉兰花树。我先生的书房与我的写作室之间仅仅隔着一间卧室。在我们的卧室对面还有一间不太大的卧室,那是我们的孩子安安的卧室。 一个人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如同拥有了安放自己灵魂的居处。一个写作的女人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可以开始她的阅读与写作的计划了,这一天,她才真正步入了与语言相依为命的路途。 这样的道路是狭隘而又漫长的,每天与语词想遇,而真正相遇的只有自己。是自己与自己的相遇,与自己的敌人相遇。我必须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其实我早就习惯并且已经在运用这样的表达方式了。现在,我正在向我的浴室的方向走去,浴室是我最为重要的存在方式,因为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果绿色的浴缸。安放浴缸是为了阅读的需要,早晨起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我的果绿色的浴缸里放满温水,在温水中洒几滴玫瑰精油或者迷迭香,然后脱去睡袍,把自己放入水中。这就是我早晨的阅读方式。在傍晚最疲乏的时候则洒一只香氛盐包,它可以补充皮肤一天的水份和去除疲劳。水中的阅读是平静而安详的,没有战栗和忧愁,因为心静如水,水是澄明的,它过滤着我白天所有的梦想与夜晚的梦呓,它让我在虚妄中面对一个既使是词不达意的语词,也能自由地幻想并且飞翔,它使我的声音变得和谐,它使我的面孔——在幻想与假想的虚构中沉迷且忧虑,突然中止。在水中的阅读使我常常闭上眼睛,这样我就会想起失去月亮的夜晚,在一个没有人的山上,在一个没有人的水边,除了树叶的影子和风走动的声音,就是你自己和你自己在一起。这样的夜晚是迷人也是最虚弱的,这样的夜晚……当你闭上眼睛,把双手伸出来一直伸向眼前的黑夜中去,你感觉到另一个生命正向你靠近,手臂,顺息万变的姿势,一种呼吸以及悄悄伸向你唇边的舌尖…… 从我的黑色手包里摸索出那一大串钥匙,再从中找出一只小小的银色的房间钥匙,这样,我便从容地走进了属于我自己的屋宇。现在我将要用最自由最轻而易举的动作开启我那一扇房间的木门。现在,门在钥匙的旋转中敞开来了。现在,我走进来了…… 屋里面没有人,没有人的屋子是黑暗和静止的。我把门开启得很大,这样在我走进屋子里的时刻那些被锁在屋外的新鲜空气便随风而入,室外的光芒开始进入到这间没有人的黑暗的屋子里来。我脱下鞋子,换上一双布拖鞋,先到我的卧室看一看,然后再到孩子的卧室看一看,看什么呢?丈夫还没有下班,孩子还没有放学。家中没有人,我看什么呢?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把上班服脱下来了,从床上抱起一堆早上换下来的家居服,光着身子跑到浴室,放热水,开始浸泡。 一个人一生中有几种阅读方式呢?一种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种是躺在一张眠床上,另一种就是沉浸在温水中了。这样的阅读是轻松愉快的。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今天我遇到了怎样的人,而最重要的是我今天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想今天与我有关的事物,我的眼前却一再出现我的屋宇,我的墙壁、我的书桌以及与我朝夕相处的阳光、水杯、剪刀、桌布、笔筒、花瓶、抽屉……我甚至想起了两三年前的几封情书…… 一个人的居住伴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路线,想一想吧,到目前为止,在我个人的居住史上,我有过多少次的搬迁?从大学毕业到目前为止,在这座繁华的广州城,我的家,从开始一个人的家,到后来两个人的家,再到三个人的家,我总共有过十个家呵!这是一个人在一座城市居住的搬迁史。 第一次搬家是1982年春节之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广东电台文艺部文学组做编辑,我的男朋友朱子庆帮我把行李运到了广东电台的招待所,我便匆匆地回湛江看望母亲去了。春节一过,我告别母亲独自一人来到广州人民北路省电台报到。当时广东电台没有办法给我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安排宿舍,让我住到电台的招待所六楼,与当时广东电视剧团演员住在一起。我的家什很少,只有一只皮箱的衣服和两个纸箱的书,它们伴随着我度过与周围环境极度不适的孤独的三年。每到周末,我的男朋友朱子庆就从中山大学乘公共汽车来电台看望我,我们到对面的流花公园散步,然后到附近“大可以”和“大快活”的大排挡吃馄吞面或牛腩粉。那段日子很简单,我们经常到外面漫游,因为招待所的房间里住着四个人,没有空间给我们谈情说爱,我们就只有来到马路上,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在一条大马路上走过来走过去。两个人紧紧地搂着,直到深夜末班公共汽车停靠站台,他才飞身而上,返回中大。那个夜晚他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直晃动到天亮。 第二次搬家是同年五月,我从招待所搬到了一座叫综合楼的二楼。所谓综合楼,是因为那个楼的前面是宿舍,后面是演播厅和排练场。我与一个姓周的古怪老太婆合住,那是一间十四平方米的小房。中间用书桌和书箱隔开,实际上每人只有七平方米。在这小小的七平方米的我的小窝,每天晚上,我一边写诗一边收听录音机里立体声台的交响乐,那时候广东电台的第四套节目全是播放交响乐,我回到宿舍就打开来听;每到周末,朱子庆依然是从中山大学乘坐公共汽车来宿舍看望我。这年的七月七日,我生日的那天,他用粮票换来一只黄色的小蓝子,买了几斤鲜荔枝装在里面带来给我。我下班的时候,一进小屋门,看见他正在用电炉给我煮鱼汤……这一年秋季,子庆毕业了,他分配回了北京。把我留在了广州。我几乎天天晚上或读书,或写诗,或给子庆写信,我从不与那个老太婆讲话。在这间小屋子里,我写了很多诗,自己编撰和油印了两本诗歌集《冬天的歌》和《放逐者》还给子庆也油印了一本小诗集。在这间小屋里,有一位叫谭健华的女孩子几乎天天来帮助我,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使我终生难忘:她是打字员,她帮助我把写好的诗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印出来,然后,帮我调好油墨,帮我印刷。不仅如此,在生活上,她几乎像我的小妹一样,陪我看病,陪我上街,陪我去电台后门的小菜市场买菜,帮我挑鱼,帮我杀鱼,她还从她的家里拿些黑发菜和红枣来,帮我煲滋补生鱼汤…… 有时周末还请我到她在“606”大院的家居住,她的父母对我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儿女一样…… 这一年的9月22日,我提着自己在广州高弟街花十四元钱买的红色行李包和八元钱一件蓝色牛仔裙,及一件十三元的黄色的太空褛,只身一人乘北上的列车去了北京。在我去北京结婚的第二周,我的母亲和妹妹来电台的综合楼找我,想看看我居住的环境和条件,发现我的床铺上放着古怪老太婆晒的虾米、红枣、木耳等药材,床板上竟然有蚂蚁在爬……到了晚上,我的母亲和妹妹想在我的单人床上挤一挤睡一晚,但是那个古怪老太婆不让我的母亲和妹妹睡在我的单人床上,说什么这是广播电台,不允许外人随便来住(连我的亲生母亲和妹妹也被她说成是外人,多么可恨!),就这样,我的母亲和妹妹只好花钱去招待所住一晚。这事是后来我妹妹告诉我的。我至今都觉得对不起大老远从湛江来广州看望我的母亲。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古怪老太婆——她还是老共产党员呢?竟然没有一丝人情味,后来想一想,明白了,她是那个革命年代出生的人,而且经历过文革,“革命加文革”把像她这样年纪的人的心灵完全扭曲了。那一代人永远找不回来本该具有的善良与道理。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我去北京之前只是写信告诉了我的母亲,母亲还没有接到我的信就作为一名体检医生去广西的新兵站给新兵体检去了,回来时母校到广州中山医学院找到了我的妹妹,就和我的妹妹一起来省电台看望我,谁想到我已提前去了北京。母亲和妹妹因此没有找到我…… 我是9月25日到达北
【年份】2010
【期号】第9期
【页码】17-24
【作者单位】《南方周末》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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